噩夢的開端
香港自1976年,通過墮胎合法化,容許懷孕期不超過24周的孕婦,申請合法終止懷孕。而根據家計會的統計數字,單是2020年1至8月就有7,477人申請終止懷孕。「如果你去家計會,你會發現每天都會坐滿人等候墮胎,而她們都只是普通的女性。」這樣的發現讓Jully深切地意識到墮胎只是很平常的一回事,它可以發生在許多女性身上,也包括自己。
大學四年級的時候,Jully跟許多熱戀的情侶一樣,可能是出於一時任性、心軟,或是僥倖心態,她讓當時的男朋友不戴安全套進行性行為。每次的不安全性行為都會在翌日從美夢演化成噩耗,而「事後丸」(緊急避孕藥)就像是夢境的出口,「吃完(緊急避孕藥)以後,我就能從夢中醒來。」可是那一次她卻沒有走出夢魘。
「其實領取『事後丸』的過程已經很尷尬,因為職員會記住你來過多少遍。可是那一次我真的來得太遲,因為家計會每逢週末就休息,註冊醫生又只會在星期三當值,所以我隔了很長時間才吃『事後丸』。」隨着發現月經的中斷,以及接踵而來的妊娠反應,她才驚覺自己經已懷孕。
男朋友得知Jully懷孕後,曾嘗試說服她生下孩子,但她覺得這簡直就是瘋狂的想法。現實層面上,當時他們都沒有穩定收入,男朋友甚至在經濟上需要她支援;加上她出生於傳統家庭,她根本不敢想像若然父母知道自己跟他人有性行為,甚至成為年輕未婚媽媽的反應。「我父母不會容許我這樣做,而且最根本原因是,我不想生孩子,因為我覺得我已經選擇了一條夠崎嶇的路。」
以前的她,從沒想過「母親的抉擇」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「那時候我還要上學,可是我幾乎每天都嘔吐,一回到學校就吐,一星期六天。 」強烈的生理抗斥,讓她無時無刻都只想儘快將胚胎從體內拔除。子宮就像套牢在女人身上的鐵鐐,終身都要受其牽扯和拖累。生育所帶來的榮辱、創傷和風險都一一由她們承受,但她們從來得不到足夠的關懷和尊重。「我不需要生育,它可以隨便從我人生中剔除。我甚至曾想過與其繼續經歷經痛,不如早點把我的子宮移除,我不需要它,把它從我身體剪走吧。」
道德迴廊
胚胎在她體內不斷成長,妊娠反應也愈趨強烈,就像一枚計時炸彈,倒數着她的最後限期。「我曾試過去瑪麗醫院,但他們說這不是緊急服務,所以拒絕幫我。這怎麼可能不是緊急情況,過三個月我就徹底完了。」被公立醫院拒諸門外後,Jully最終只能選擇在私家醫院進行手術。「那次我在養和醫院做手術,花了1.3萬元。這讓我真正體會到在香港有錢的話,真的有絕對的優勢,而我只是很幸運地出生於中產家庭。」
子宮原是女人身體的一部分,可是當卵子受精後,女人就彷彿喪失子宮的擁有權,陷入道德的迴廊當中。不論是選擇生下孩子與否,她都會被負上「年輕媽媽」、「失責的母親」、「殺人兇手」的道德罪名。
Jully很清楚記得在手術之前,社工跟她進行過兩次心理輔導和評估:「在香港申請做墮胎手術,基本上只有兩種情況:醫療原因或經濟原因。所以那時候我只能騙社工,說他們最想聽的話:我家人不會給錢我,我和男朋友根本養不起小孩。」Jully知道社工的意圖,他們很想透過「輔導」,將她塑造成評估表裏「標準的年輕媽媽」,因為如果女性不落在社會的框架之中,就連放棄生育的權利也不會有。
解放子宮
「我知道男朋友還保留着在養和醫院拍的超聲波照片,他偶爾還會打開來看。」可是Jully覺得不論是當時社工的心理輔導,還是這張胚胎的超聲波照片,它們都像是來自社會的道德勒索,時刻以自責和罪疚感去捆綁選擇墮胎的人。
縱然與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,香港的墮胎政策已相對開放,譬如台灣、日本、印尼等地,已婚女性只有獲得配偶的同意才能進行人工流產;在菲律賓和寮國,甚至至今仍然全面禁止墮胎,可是自從親身經歷整個墮胎流程後,她發現墮胎在香港依然是一種社會禁忌。「你可以在地鐵站看到安全套的廣告,但墮胎卻得不到同等的重視和社會討論。」Jully心中產生了不一樣的危機感。「我們不能假設一切不變,如果有一天政府收緊法例,或者墮胎不再是合法,那到時候我們怎麼辦?」
因此在大學畢業之後,Jully毅然決定戴子宮環。「雖然在我看來子宮環就跟做手術沒區別,一樣是那麼痛,試想像有人將一個T字型的鐵線,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塞進你的體內,就像是一個半永久的裝置,但這樣就可以五年內不會懷孕……我現在要上班,我還能像大學時一樣,逃課去墮胎嗎?」在審視過墮胎流程上的拖宕、經濟收入限制,以及大眾對墮胎的偏見等等現實的考量後,她選擇為自己的身體負責,戴上子宮環。
但是Jully至今仍然深信,若要實踐女性身體自主,破除墮胎禁忌依然是非常重要的一步。「我相信是會有很多人支持,會有更多同路人出現。只要越多人站出來講自己的故事。不論是有過創傷的;沒有創傷的;想生孩子的;不想生孩子的;想墮胎的;不想墮胎的…… 我們不要逃避將事情立體化、複雜化,那麼就會有更多人願意去討論,而墮胎也會變成再自然不過的事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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