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與死的距離
「我覺得自己最幸運的,就是當時身處在英國,才可以在合法、安全,而且不需要作任何辯解的情況下進行人工流產。」相比起其他歐洲國家,英國現行的墮胎法規範相對較為寬鬆。如F這類懷孕10週內的婦女,均可在家中服藥進行墮胎;而懷孕24週內,則可循合法機構、診所進行墮胎手術。然而一海之隔的德國,當地的女性卻經歷着截然不同的故事。
進行人工流產後的一個月,F為了趕上原定前往韓國與男朋友會合的行程,她選擇先返回德國科隆後才接受婦科檢查。「那時醫生的臉色變得很凝重,雖然胎兒已經停止心跳,但它還殘留在我的體內,所以我的情況變得非常危急。」死胎留置子宮過久,會造成感染、子宮病變,甚至是凝血功能異常,導致大量出血、血崩和致命的風險。
然而,德國一向是西歐墮胎法律最為嚴苛的國家之一,墮胎在德國至今仍是違法行為,只有通過嚴格咨詢程序,並且懷孕12周以內的孕婦方可進行墮胎,否則均視作違法而被判處監禁。更甚的是直至2022年,德國國會才正式廢除一項源自納粹德國時代的禁令,指醫生等專業人員若提供任何有關墮胎的咨詢,甚至在網上發布相關資訊,都會被視為「墮胎廣告」而被禁止。
由於F此前在英國進行過人工流產,因此絕大部份的醫院都以宗教信仰或法律風險為由將她拒諸門外,就連向醫生咨詢的機會也被禁止。「當時我已經告訴醫院,胎兒已經沒有心跳,我是處於緊急狀態,但始終沒有一間醫院願意幫我。」幾番折騰下,F在德國朋友的幫助和陪同下,在科隆附近的一個小鎮,終找上了一所願意為她進行手術的醫院。
她還記得當她被推進手術室,醫護人員為她貼上各種儀器和注射麻醉藥時,她便躺在手術台上,緊緊抓緊一旁的護士的手,不能自控地哭:「我不斷跟她們說謝謝,醫生安慰我說沒有事的,然後她開始倒數十秒,我便慢慢地失去意識。」隨着麻醉藥的藥效散去,F也從漫長的夢中逐漸醒來——一場持續了數十天,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來回穿梭的噩夢。
痂與線
親身體驗過英德兩地完全不同尺度的墮胎政策後,F對於身體自主和墮胎權有了更強烈的好奇心。後來F與好友來到蘇格蘭參觀當地的「格拉斯哥婦女圖書館」(Glasgow Women's Library),館內收藏了大量有關「墮胎」、「女性身體自主權」的資料,還有各種爭取女性墮胎權的社運人士,他們的相關文獻和會議紀錄。
「當我每天去看這些藏品時,我發現到不同時代、不同國家的女性,她們不論是在墮胎合法還是未合法的時期,都一直在尋求方法、援助和抗衡方式,去應對自身所正面對的問題⋯⋯當我獲得這些知識後,它們不但改變了我的世界觀,也同時讓我意識到,我可以將自身經驗放到一個更宏大的歷史脈絡當中⋯⋯原來我不是一直孤獨地面對這一切,原來我也可以將自己的經歷分享給其他人,讓我和其他女性從中獲得更多的力量和勇氣。」
2024年1月,F以「生育」和「孤獨」為題,創作了一個名為《女媧和她失去的孩子》的藝術作品。她跟一個與她體重相約的巨大陶泥,無間斷地進行長達28小時的互動:捏、拉坯、擠壓、撫摸;利用淚水、口水、肢體、樂器、將乾涸的泥土不斷沾濕、再重新塑形,周元復始,藉此表達她懷孕和墮胎的過程中,所獨自承受的孤獨、憂慮、罪惡感和矛盾等情緒。
「可能因為我公開自己的故事,所以有些人會覺得我是一位願意聆聽和明白她們故事的人。每一次的創作以後,她們都主動跟我分享墮胎,或是一些跟生育壓力有關的心事⋯⋯記得當中一個較為深刻的分享,是源於我的作品中有利用到長號,令一位觀眾聯想起聖經裏的《最後的審判》,於是她也分享了自己一個關於成長於虔誠基督家庭的故事……」
藝術就像針線一樣,將那些曾經淌血的傷口逐一縫合;未婚懷孕、墮胎、生育壓力⋯⋯各種不堪回首的記憶與無法對外宣洩的強烈情緒,都在藝術世界裏化成跨越時間和地域的共通語言,並將她們的故事在歷史中延續,成為另一名女性的力量來源。